恰年风茂

你是一只萨摩耶(二)

  冬天一点都不好过,他们这里年久失修,就是叫了暖气费也不暖和。南河冻得恨不得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。而对于参宿来说,早起上学的洗脸刷牙简直就是折磨。她顶着寒风往学校里面走,走了没几步就就被人拎起来夹在腋下。南河把她放在校门口拍拍她递给她两个馒头就走了。


  她吸吸鼻子,上课去了。


  新年也很冷清,南河不回老家,他就跟参宿一起在这里过年。他买了一些烟花爆竹放着玩,南河用手捂着冻得生疼的耳朵,问参宿要不要去海边放烟花。


  如果有机会,请你一定要去看看冬天的海,褪去了夏天的喧嚣的海辽阔又苍凉,是那种会有海妖在深处吟唱的样子。天快黑了,天空是灰色的,一切都暗淡了,从礁石到浪花,都带上了一层灰色。


  参宿拿着仙女棒转圈,她拎着仙女棒的末端任凭小小的烟火照亮她的脸。她的眼睛亮得吓人,只有孩子才会有这样的眼睛。


  上天喜欢孩子,祂给了所有孩子点亮眼睛的机会,哪怕是悲伤的孩子。


 海风呼啸,吹乱他们的头发,海独有的咸湿气味令人心安,这是人的旧时摇篮,我们来自同一片海洋。


  南河下意识去摸烟,但为了生计他已经戒烟很久了。男人笑了一下,迎看海风点亮手中的仙女棒:“喂,参宿,你那根快着完了,换根新的。“


  南河回去画了一晚上,天亮时他拍了拍手,他的画面上是盛放的烟花与海,他跟参宿在海边跳舞。


  但冬天的海没有烟花,他们也不会跳舞。


  小孩子吃时间,时光飞逝,南河几乎是换笔的工夫参宿就准备上中学了。他的画还是没卖出去,那些老板商人点头也仅限于点头,没有名气就卖不出去,卖不出去就没有名气……一切都像是死循环一样轮回,最后全部报应在画家身上。


  而且那天回去参宿就发烧了,她烧得历害,南河守了她两天,最后她好了他又躺上去…


  两个人折腾到大年初六,晚上就手拉手去逛夜市,一人要了一盒鱼丸。


  言归正传,说回中学。参宿开始住校,一间宿舍八个女孩,还都是第一次离家。


  她一个人沉默地上下学,小心翼翼地笑去讨好所有人,不现眼也不至于被讨厌。她不敢出去玩,不敢问南河要钱,因为画家的手不是只拿画笔,他用针线补补自己的袜子哼哼唧唧说:“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“


  班里流行过一阵手织围巾,参宿没做这个,有早恋的女孩用胳膊肘捅她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孩,她把脸红成苹果说没有。


“有没有喜欢的类型?“女孩闹她:“高一点,白一点?”


  “会画画。”她说。


“有品味,喜欢艺术家啊!”


  她们又开始讨论自己的择偶标准,她们十四岁,年幼青涩不谙世事,她们是花蕾还没开放,倔强又单纯地相信美好,这是什么坏事,她们还这么小,正是会做梦的年纪。


  再一件事就是参宿长得是够大了,正是会来月事的年纪了。第一次月经来潮她以为是自己弄脏了内裤,后来才明白她是长大了。


  她对此感到内疚又羞耻,参宿不得不去南河要钱买了卫生巾,她几乎无法开口,而南河摸摸自己的头,再拍拍她的头:“这是好事啊,小萨摩耶长大了。”


  他们去买卫生巾,可南河对此一窍不通,参宿也是一无所知。开杂货店的花花阿姨笑着送了参宿一大包暖宝宝,又咬牙把南河拖到角落好一顿恐吓教育,而她在把卫生巾往黑色塑料袋里面放的时候南河开口了:“不用黑色了,用透明的吧。”


  花花阿姨笑得咬牙切齿,而南河把参宿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,他过于消瘦几乎无法支撑一个女孩的重量,南河突出的肩肝骨也咯痛了参宿,她的心抽了一下,又涩了一下。


 “没什么大不了的,“他咬咬嘴唇,好像那里有一根烟:“她长大了,就像我变老了一样,都是好事,没有见不得人的。我们家参宿萨摩耶要长大了。”


  他拎着透明的袋子走得意气风发,好像没有比今天还开心的日子了。南河边走边跟参宿开玩笑逗她,到家了他把她放下,说参宿啊,你是什么来着?


  我是参宿萨摩耶,她回答。


  这就对了,要永远做萨摩耶,别做海豹。永远别。


  参宿不问南河要钱,她自己能省就省。


  在学校里的日子她过得捉襟见肘。孩子们心细又心粗,她们不懂夜半肚子的咕噜,也不懂一周七天五十元生活费的节俭……参宿一直很沉默,直到她晕倒在体育课上。


  手指已经微微变形的南河赶来,在得知参宿是不舍得花销把自己饿成这副样子时他又急又气,船长的嘴张开又闭上,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

  南河出去了,他买了很多很多的吃的堆满参宿的病床,参宿就哭。


  她抹着眼泪说我错了,你别这样,南河。


  南河绷着脸,他不回话,只是把所有包装都拆开,才说:“没办法退了,你都吃了吧。“


   太贵了,她嗫嚅道,真的太贵了。


  南河想说什么,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,只是叹息着,把头伏在病床上。而参宿垂眼看过去,南河有了白发。他们都很伤心。


  这次放假参宿把吃的都带回去了,南河说我后会变得很有钱。他卖掉了小丑服和各种东西,同时也包括自己的画具。参宿不知道这些,她只知道南河那些天特别有兴致,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又带参宿去逛街,他指了指一家金碧辉煌公司说本船长就要在这里画画了,而参宿笑。


  他们一人一碗鱼丸回家去。参宿说对不起。我以后再也不让你生气了,而南河说谁家萨摩耶乖得跟抑郁了似的?你多拆拆家气气我,我就连夜活到九十九。


  参宿笑,晚上,她又睡不着了。


  活到九十九...为什么要有限制,南河会死吗?这个问题刺痛了她,参宿无法想象没有南河的生活,她悄悄起身想去看一眼南河,就看见他在一个人哭。他哭得一点声音都没有,肩膀抖得历害,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忍的。


  参宿不敢说话,她捂着自己的嘴悄悄跑回屋去,她不懂南河为什么哭……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她坐车赶往学校她也不知道,但她永远记住了那一晚上的南河。


  初中生活一晃而过,参宿带着毕业证书回来过暑假,她提出要去给南河帮忙结果南河把她安插到了花花句姨的杂货店了。


  花花阿姨笑得合不拢嘴,她把参宿看了遍又一遍,夸她好看又懂事,多可爱啊。


  她直接给南河打电话,强硬地留参宿住了一个暑假,直到参宿快开学了才把她放回去。南河西装革履黑框眼镜,正经得让参声不太敢认。


  他们去吃汉堡,这是参宿小时候最喜欢的,只有她考得待别好或者有什么喜事要庆祝时他们才会一起去吃。


  侍者端看汉堡过来,她这才发现南河在这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。


   “南河?”她喊他,南河不应,他睡得很沉。于是参宿下午什么都没干, 她就坐在对面守着南河睡觉,一如三年前她高烧不退,南河守在她床前那样。


  南河今天花了妆,他打了粉底遮住黑眼圈。直到六点多他才惊醒,一睁眼意识到这些的南河错愕了,而参宿说:“我们回家吧。”


  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,参宿觉得南河更瘦了,她也有点想哭,南河看出她的不对劲,问她怎么了,她说汉堡凉掉了。


  对不起哦,小参宿,南河道,你该把我叫起来的。


  她摇头,你太累了。


  南河摇头,他垂眼的时候眼上的粉簌簌地往下掉。


  他们一起回去,南河说参宿你长大了,也许下一次回来你就比我还高了。


  而参宿低着头笑笑,南河问她你是什么,她说我是参宿萨摩耶,南河点头。


  高中生活压抑且枯燥,参宿每天都很困,她压力很大导致脱发,每次看见一地碎发她都无比恐惧,有人对她提过恋爱的请求,她拒绝了,参宿打量着他,觉得不行,真的不行,哪都不行。


  她成绩不稳定,南河在电话里跟她开玩笑党她跟开大船的似的,忽上忽下,她听了就笑。南河问她累吗,她摇摇头又想起这是电话。她说不累而南河咋咋呼呼地说不许撒谎,欺负谁没上过高中呢?


  参宿一直想再送南河一本画集,但她怎么都找不到南河的画了。


  回家的时候她也找了很久,但一张都没有了。她不敢去问南河,参宿去花花阿姨的杂货店旁敲侧击,而花花阿姨则含糊不清地说南河的画在公司里呢...


  那天下了很大的雪,参宿跑回宿舍给南河打电活,她嗫嚅着,说南河你给我画幅画吧,南河问她怎么了,她说没什么,只是很久没看见你画画了,想得历害。


  南河沉默了一会,干巴巴地笑着说好啊,我给你画。


  南河说到做到,他在参宿下一次回家时为她画了一大堆小卡片,全是蹦蹦跳跳的参宿萨摩耶。参宿笑,她突然眼圈发红,她问,南河,你怎么不画原来的那种画了?


  那种大幅的,很南河很南河的画,那种大片大片的美丽的画都到哪几去了?南河抽烟,他在生活宽裕些后重拾了这种减压的习惯,参宿看到了他的憔悴与苍老,但这本不该的…南河他明明还很年轻。


  他咬着烟,极力轻松地告诉参宿,他早就把画具卖掉了。


  这没什么不好的,参宿,人总要长大,大家都说过犯蠢的话,但都会长大的。这很正常,我不犯蠢了,是好事啊,你看我们现在…


  参宿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为什么南河会哭成那样,她抱住他,惊觉南河的变化之大,她说,可你说过的,要做萨摩耶而不是海豹……那是你的梦想啊……


 南河的泪就滚下来了,很烫,他说梦想值几个钱,说完就从参宿的拥抱中挣脱出来,走了。


  但参宿是只萨摩耶,她要开始拆家了。


  她第二天就没去上学,她从花花阿姨那里买了全套的画具往南河屋里一放,小姑娘开始拆家了。


  南河几乎跳起来了,你这不是胡闹吗?我还得去上班啊!你以为现在咱还在流浪?你搞什么公路电影!


  参宿也不恼,她低着头不反驳不吭声,南河没办法两腿一迈上班去了,等他回来的时候参宿还在那里一动不动。这可真是要了中老年人的命了,南河又是劝又是催,他上蹿下跳参宿不为所动。


  他终于想起了这孩子除了听话之外最大的特点,那就是倔,死倔的参宿才不管外界怎么样,她亮出指爪开始拆家,而南河跟她抗拒到第三天,他请假了回来了和参宿好好谈谈。


  我们不是在流浪了,南河说,你要钱我要钱,但画画什么都给不了我们。


  嗯,参宿答应着。


   你还要上学,你就要高考了,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。


  嗯,参宿答应着。


  你回学校去,我上班去,这事解决了。


  参宿不吭声了。


  你到底怎么样啊,南河急了眼了,你想怎么样?


  我想要南河做南河,她小声地说,不是参宿的南河,就是南河。


  咱俩……你就得饿死。


  不会的,我已经长大了,参宿满脸泪痕,相信我啊,我不怕任何东西!


  南河愣住了,他枯坐了一会儿,拆封了画具。


  他花了一个下午去画他的家乡,那是一副过年的喜庆景象,家家挂着红灯笼,雪很厚人掉进去就找不着了。南河画看自己,他在贴福字。


  而参宿同道,我在哪里? 


  你掉雪里去了,南河大笑起来,他们两个一起笑了。


  重拾画笔的南河辞去了那份压抑的工作,他背上了画板,而在参宿高考完的那天下午,她坐车回家都是人去楼空。


  南河悄悄地走了,一如他悄悄地来到这里。在桌子上有一张字亲,南河祝她平安,他说他要回去画画了,雪太厚了也许开春了会好些,天暖她再来。


  参宿就笑,笑完她就哭了。


  南河,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呢。


  大学生涯对她来说不是那么轻松,尽管南河会给她打钱,但她也开始自己兼职赚钱。参宿过得很充实,充实到让她没什么时间想到南河。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还是会梦见南河抱着她,背着画板行走在小镇上。


  “我们要到哪儿去?她问南河,在梦里,她的声音又远又轻。


  回家去。


  毕业后她往北走,她想找个落雪的地方,雪很厚她掉进去就不见了。


  参宿的朋友刚好也回北方,她邀请参宿看来看画展。


  画室的开幕式上,主办方当众揭开了一幅由画家在刚才现场创作的画,画上是一望无际的白色,象征着茫茫大雪,而正中心是一串脚印,通往两只小狗。


  “好可爱。“朋友赞叹着:“这是什么狗?哈士奇吗?”


 “是萨摩耶,“参宿红了眼眶,她把手握成狗爪:”汪汪,我是萨摩那,“


  “这就对了。“


  她一回头,南河咬着烟冲她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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